我是巴老爹的公主 李性蓁印度漂流記：曼達瓦

跟巴老爹(Bajkur)相處，是很特殊的經驗，他使我覺得自己回到在綠光劇團上表演課的心情，陪他扮演殖民時代的角色。他帶我去儉樸幽雅的度假餐廳，拉開塑膠椅子說「來，公主」，接著隨我聊天，在我用餐時悄然消失，剛好結束餐點，又魔術般出現，一路我的手沒碰過碰觸車門手把。在成長過程沒有類似相處模式，也沒體驗過階級的真實感，我從來不必對誰畢恭畢敬，當然沒想過要把人當奴僕使喚。每當我和他說謝謝，他就噓地表示別說，害我不好意思起來。

第一次見到巴老爹是因為要去一個以壁畫建築著名的鄉鎮曼達瓦（Mandawa），他是我的司機。搭上車，看起來慈祥和藹的白髮老爹問：「妳為什麼要花7小時去曼達瓦呢？那裡只有Nothing。」

我警戒心大起，又要把我當肥羊，騙我到哪裡去嗎？

但幸虧沒有，巴老爹不過是沒載過特地從德里要到曼達瓦的顧客，很好奇。 一路上我走走停停，巴老爹總是襯衫畢挺站在一旁等我，給我熱情微笑。

叛逆老年開車凶猛
烈日罩頂，赤熱。汗還來不及留下就已經蒸發，人不知不覺在焚風裡抽乾。「4月以後，拉賈斯坦省氣溫會高到40度以上。」巴老爹說。

巴老爹年紀一大把開起車來很是凶猛，路況不佳，我醒時往往緊張地雙手握住把手並盡量擠到後座左側邊邊，怕對向車子越過來一撞把我很多還沒實現的夢想給撞個粉碎——很少司機願意乖乖走自己的車道，逆向行駛才正常。不曉得是否因為拼裝車多，再怎樣撞也沒關係，印度司機每個開起車都像剛上路的叛逆期青少年血氣方剛、橫衝直撞。

在舊德里，Achle曾指給我看在街角生火煮飯的女人，背一個抱一個牽一個，也許肚子裡還有一個，沙漠中更慘，黑呼呼人、帳棚與堆積垃圾連成一氣，看不出來是生物。「他們怎麼活呢？」周圍毫無足堪賴以維生的跡象，我不解。

巴老爹聳聳肩，並不在意。

有時候遇見築路工程，柏油消失了，路兩側挖出深深溝渠，裡面探出頭來，竟是盛裝打扮的紗麗女郎！紛紅燦綠，披巾小鏡子亮晃晃閃過來，美得叫人昏炫。她們手環因為用鍬剷挖土的大動作而清脆相碰，很有力氣。 偶爾我在顛簸搖晃裡睡去，巴老爹喊我醒來看，通往地平線的岔路一群汲水女子，頭頂巨大銅壺，扭著腰走遠，更絢爛的桃紅、鮮黃、螢光綠，把炙熱空氣燒得無比火辣。德里沒看夠的印度女人，在荒野裡盡情綻放裝飾的極致。

比德里到曼達瓦快，這回只花了5個多小時。進入齋普爾市郊，景觀熱鬧起來，正逢放學。常常覺得只有孩子們如燈光，明晰乾淨照亮印度的未來。巴老爹說印度基礎教育免費，一路旅途沒隔多遠就會看見矮矮圍牆相隔的學校。小女孩們穿著過大制服，長髮梳辮，應該是要過膝的褶子裙及地拖著，那可能是準備給她穿6年的吧？男孩整齊梳分邊頭，油光閃亮，禮貌又害羞的說：「Hello!」

另一個化外之境
相反的，也有就算政府提供免費教育還是有失學兒童滿街跑。「Pen! Pen!」他們大喊，怎麼到印度小孩都叫我Pen，什麼時候我的名字改成Pen了？那麼大一群群湧過來，令我害怕地將車窗搖上，孩子跟著跑，拍打車窗。

「Baby, Photo?」又有時瘦弱母親抱著流鼻涕小孩，指著嬰孩的大眼睛問：「10塊盧比拍寶寶的照片？媽咪與寶寶的照片？很好的照片？」

我不是不願意給她10塊盧比，但這種行為造成的惡性循環有何意義？10幾20年後我再來，會不會她懷裡的女兒又抱著嬰兒問：「拍寶寶的照片？」

上世紀90年代英國名模凱特摩絲說，她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再成為模特兒，然而同樣在鏡頭下討生活，她享盡榮華富貴，上了全球少女想上的男明星，與眼前母子處於攝影機前的兩極。凱特14歲被發掘後，體重大概也保持著跟此刻抱著嬰兒的年輕媽媽差不多吧？

許多男男女女蹲坐路邊，他們在等待有人找他們當臨時工，我在台北萬華和上海體育公園附近也看過類似的人力市場。這裡男人1天150塊錢盧比，女人100塊，從粗活到打掃等等，什麼都接。

才同一季，前半段我在巴黎看盡繁華，後半段已然過眼雲煙，眼前是隔離在流行輪迴之外的另一個化外之境。跟印度比起來，很多問題都顯得太輕微。

瞬間的奇妙錯愕
和巴老爹在飯店門口握別，我好捨不得。短短3天被他照顧得無微不至，看他年紀一把還要如此辛苦，心裡很難受。服務生從他手裡接過行李，制服整潔的門房為我打開巨大玻璃門，走進光可鑑人的大廳，老爹還在目送，門房卻催他開車了，我一陣心酸。在印度，通常旅館餐廳不准司機進入，包車的人也不需幫司機傷住宿用餐腦筋，這就是規定。

想他幫我趕走圍繞孩童小販模樣，雖然感激，又感到很奇怪。剎那懂得以前看奈波爾小說《大河灣》裡印度裔主角對待黑人原住民時，使我大為不解的階級態度，難以解釋這瞬間的奇妙錯愕，那或許是曾被殖民的後代彼此相遇時出現的差異和理解吧。

「巴老爹再見，我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，但是謝謝你。」我在心中默禱，希望他還在撫養的孩子們都能如他所願順利成家，不要讓老爹因嫁妝所負的債拖累了。